1969年,沈從文下放前夕,二姐張允和來看他,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,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:
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,第一封。
他把信舉起來,羞澀又溫柔,然后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,那時候,沈從文已經67歲,他給妻子張兆和寫了一輩子信,她僅回了他一封,就這一封就足以讓他感激涕零。
1928年,26歲的沈從文在徐志摩和胡適舉薦下,來到上海的中國公學做大學講師。第一堂課,他緊張極了,因為他是個連小學都沒有畢業的「鄉下人」,而他要教的是一群上海的大學生。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登上講堂,本來準備的很充分,可真正到了課堂上,他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,干巴巴地立在講台上。
五分鐘過去了……
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,拿起粉筆寫下:
對不起,請同學們等我五分鐘。
又五分鐘過去了……
他硬著頭皮用短短十幾分鐘講完了原先準備要講一個小時的課。剩下的時間還很長,他又慌了,于是又一次拿起粉筆寫道:
今天是我第一次上課,人很多,我害怕了。
第一次上課就洋相盡出,沈從文成了全校的話題人物。可是誰也沒有想到,讓他更紅的是這個「鄉下人」居然又追求起了自己的學生:
中國公學校花張兆和。
張兆和,著名的「合肥四姐妹」老三,后全家遷居蘇州,是蘇州名門張家三小姐。
曾祖父 張樹聲是清末名臣,歷任江蘇巡撫、兩廣總督等,是平叛太平天國起義淮軍的第二號人物。
父親 張武齡是民初教育家,曾創辦平林中學、樂益女中等,是近代女子教育奠基人,與蔡元培是好朋友。
合肥四姐妹與張父
那年,張兆和芳齡十八,正是女孩最美好的年紀,家世顯赫,又長得漂亮,是中國公學響當當的風云人物。她因皮膚微黑,格外俏麗脫俗,同學們叫她「黑牡丹」。
沈從文給她的第一封情書,很特別,薄薄的一張紙,只有一句話:
「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愛上你。」
從小就眾生捧月男孩子情書不斷的張兆和,喜歡每次收到情書后,給這些情書做編號:
青蛙1號、青蛙2號、青蛙3號……沈從文排在了「癩蛤蟆13」。
那時沈從文雖然憑借自己的文章,成為大學老師,但是他這種出身湘西鳳凰鄉村的「鄉下人」,在出身名門大戶,從小就見識不凡的張兆和眼里:
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。
愛情讓人瘋狂,誰知道,從第一封情書開始,沈從文一寫就寫了一輩子。
「愛情使男人變成傻子的同時,也變成了奴隸。不過,有幸碰到讓你甘心做奴隸的女人,你也就不枉來這人間走一遭。」
情書一封又一封,張兆和受不了了,她抱著一摞沈從文的情書,去找校長胡適控訴沈的「罪行」。
胡適早就知道沈從文的心思,還有意撮合兩人,笑瞇瞇地說:
「沈從文這是在頑固地愛著你啊!」
「我也是頑固地不愛他啊!」張兆和堅決拒絕,沒得商量。
胡適看到了張堅決態度后,知道沒戲,就委婉勸沈:
「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,更不能了解你的愛,你錯用情了。」
情到深處,沈從文已經難以自拔,他的情書寫得更勤了:
「你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,只起了一個勢,我早驚亂得同一只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小雀了。」
「我僥幸又見到你一度微笑……這笑里有清香,我一點都不奇怪,本來你笑時是有種比清香還能沁人心脾的東西。」
1932年,張兆和大學畢業,從上海回到蘇州老家。沈從文受楊振聲邀請,去了國立青島大學當教授。
這年夏天,巴金出主意,沈從文買了很多西方名著,不失禮節又不落俗套,計劃特意去蘇州看她。
合肥四姐妹
張家人對沈從文很好,尤其是二姐張允和,因為沈從文靦腆內斂,二姐對他印象很好,因為他故事講得好,五弟寰和還用自己的零花錢給這個未來姐夫買了瓶汽水,沈從文很是感動。
有了家人的神助攻,沈從文有了信心,張兆和也最終放下了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線,他們肩并肩走在蘇州九如巷里,開始交往。蘇州之行尾聲,沈從文請求二姐幫忙向張父提親:
「如果父親同意,就早點讓我知道,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。」
張武齡知道沈從文和三女兒的戀愛后,非常開明:
「 兒女婚事,他們自理。」
張允和趕緊給沈從文發電報,內容一個字:「允」。
因為二姐的名字也有一個「允」字,張兆和怕沈從文看不懂,又偷偷發了一封:
「鄉下人喝杯甜酒吧!」
1933年9月9日,沈從文寫了4年的情書后,在北京中央公園與張兆和成婚。沈從文鳳凰男終于抱得美人歸,成功入贅張家豪門,成為豪門女婿。
因為張兆和在家中排行老三,婚后沈從文親昵地稱她「三三」,沈從文家中排行老二,張兆和就稱呼他「二哥」。
好景不長,很快兩人「門不當戶不對」的矛盾就出現了摩擦。
沈從文有著民國時代所有人文的「毛病」,喜歡收藏寫文人字畫和古董。婚后不久,他把姑母送給張兆和的玉戒指拿去偷偷當掉,換了字畫,張兆和嘲笑他:
「打腫臉充胖子」「不是紳士冒充紳士」。
生活艱難,沈從文花錢大手大腳,張兆和抱怨不斷:
「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髮了,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,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,穿的東西無所謂講究不講究,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。」
理性現實的妻子總是抱怨錢不夠花,天性爛漫的丈夫又總是一味指責妻子不夠愛惜自己。他們之間的鴻溝,越來越大。
第一次婚姻危機很快來了。
北平淪陷,沈從文一路南下,張兆和卻不愿意一起,理由聽起來非常牽強:
孩子需要照顧,沈從文作品太多不方便帶走。
那段時間,他們通信已經不再甜言蜜語,而是一地雞毛:
「你愛我,與其說愛我為人,還不如說愛我寫信。」
他甚至懷疑她北平另有所屬:
「即或因為北平有人關心你,你有同情的人,只因為這種事不來,故意留在北平,我也不嫉妒,不生氣。」
人生有兩個悲劇,得不到和得到了。想想婚姻和戀愛有時候也是如此。
想當年,他得到她時,以她為原型寫了《邊城》的翠翠,《長河》里的天天,《三三》里的三三,幾乎他每部小說的女主都是皮膚黝黑,眸子清亮,天真活潑,那是他初見妻子的模樣。
後來他最擅長的寫作,她也看不上了,以至于後來沈從文寫的文章,不敢再給妻子看。他說:
「你把我的風格搞沒了。」
他開始失去自我,并沮喪,抱怨。
沈從文的表侄黃永玉談起自己的表叔:
「沈從文一看到妻子的目光,總是顯得慌張而滿心戒備。」
這種發自骨子的自卑和婚姻中一直卑躬屈膝的壓抑,徹底讓沈從文崩潰了。
都說,一個人出軌,尋找的一定是婚姻中沒有的。高壓卑微的婚姻,讓沈從文出軌了。
對象是老鄉熊希齡的家庭教師,叫高青子。
她是沈從文的粉絲,她故意穿著他小說《第四》中女主的打扮來見他:
綠底小黃花綢子夾衫,衣角袖口有一點紫。
她開始在沈從文主辦的《民晨刊報》上發表小說《紫》,講述一個叫璇若的女子與一個已有婚約男子的愛情故事。
抗戰爆發后,沈從文去西南聯大教書,他把高青子也調到了西南聯大圖書館。後來,他們倆還一起出入林徽因「太太的客廳」,沈從文去找林徽因訴苦,吃過愛情苦頭的林徽因,一語中的:
「人生就是這樣的。你的詩人氣質造了你的反,使你對生活和其中的沖突迷茫不知所措。」
沈從文左思右想,終究沒敢沖破婚姻的束縛,追求詩人的自由,他向張兆和坦白了。
晴天霹靂!她知道自己不愛他,但沒想到他會背叛自己!
張兆和負氣之下回到娘家,後來她沒有大吵大鬧,不聲不響給高青子介紹了對象。為了孩子和家庭,張兆和選擇了隱忍和原諒。
可是她至死都沒有再給過沈從文好臉。
高青子的小說《紫》也終于有了結局:
「不為世俗所容的愛情,最終不過是一顆流星的劃過。轉眼就過了。」
再後來,新時代到來,沈從文得意之作被郭沫若批為「桃色文藝」,他被剔出了北大教師隊伍,也被一腳踢出了文壇。
之后,他又被學生貼大字報,發配掃女廁所,之間他絕望到兩度自盡。
一次把手伸到電線插頭上;
一次將自己反鎖,用刀片隔斷手腕動脈和頸部血管,并喝了煤油。
沈從文最后的日子里,與家人分開住,每天晚上他到妻子那里吃飯,然后帶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回自己的住處。晚年,他開始轉行研究中國古代服飾。
每天用饅頭就著冰涼的飯菜,打發那永無天日的寂寞,為了防止飯菜變質生病,他需要飯前先吃一片消炎藥。
這最后的日子里,他依舊給妻子寫信,并不管她不看和不理解,像一開始追求她那樣,他只是執著地寫,他自言自語:
「你不用來信,我可有可無,凡事都這樣,因為明白生命不過如此,一切和我都已游離。」
字里行間,滿是心酸。
1984年,沈從文大病一場,搶救脫險后,說話和行動已經不便。1988年5月10日,沈從文心臟病復發,走完了他坎坷曲折的一生。
走之前,沈從文為妻子寫下了太多情話,每一句都是經典:
我一生愛你,一生太短。
我這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,行過許多地方的橋,看過許多次數的云,喝過許多種類的酒,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年齡的人。
沈從文去世后,張兆和整理他生前文稿,潸然淚下:
「從文同我相處,這一生,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?得不到回答。我不理解他,不完全理解他。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,但是,真正懂得他的為人,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,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。過去不知道的,現在知道了;過去不明白的,現在明白了……」
他一生中都在仰望她,至死都沒等到她的愛和懂,等她真正懂他:
已經太晚太晚!
斯人已逝,悔之晚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