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皮囊》里有句話說：

肉體是用來折騰的，不是用來伺候的。

講這句話的老人，是一個很強悍的老人，她不抱怨命運，張口閉口就是皮囊和靈魂，高深莫測。

她切菜如剁排骨，有次直接將手指頭給切下來了，血流不止。

但她只是「哎呀」了一聲，問她怎麼了，她說，沒事，只是把手指頭切斷了。

一家人慌亂不已，她卻淡定如常，仿佛事不關己。

女兒去世，她白發人送黑發人，大家怕她想不開，她卻想得很開，也忙得很，一會兒掀開棺材看女兒，一會兒到廚房看祭品是否準備妥當。

路過大廳，看到有人殺雞沒割斷動脈，雞灑著血到處跑，她小跑過來，一把抓住地上的雞，狠狠摔在地上，雞死了。

她說：

別讓這肉體再折騰它的魂靈。

在女兒的葬禮上，她一聲沒哭，一滴眼淚沒流，她說那是因為她很舍得。

她不抱怨命運的秘訣，恰恰就在于她很懂命運。

這個女人就是阿太，名叫蔡屋樓。

在《命運》里，蔡崇達講了阿太的故事，她一生坎坷，可是當她明白了生活背后的命運，她反而活得平靜了。

（蔡崇達姐妹和阿太）

01

15歲那年，母親帶著女兒蔡屋樓，去神婆家里算命。

神婆看著蔡屋樓說，這孩子啊，可憐啊，到老無子無孫無兒送終。

聽見神婆這樣說自己的女兒，蔡屋樓的母親很惱怒，她質問：

說什麼啊？

可神婆自顧自地將說過的話再重復了一遍，母親徹底怒了，手帕一扔就要動手打人，可是神婆嗔怪著說：

是你要問的，又不是我要說的。

年輕的蔡屋樓，還沒有那麼神，也沒有那麼強悍，看見母親被欺負了，她上去追問神婆：

誰說的？

神婆悠悠地轉過身來告訴蔡屋樓：

命運說的。

蔡屋樓擼起袖子，兩手叉腰，腳一跺，氣呼呼地說：

那我生氣了，我要和他吵架了。

蔡屋樓的母親，是位可憐的女性，蔡屋樓十二歲時，她就帶著蔡屋樓，四處向神明討要說法，問問命運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，所以她嘴里總是念叨著：

我不服！不應該啊？憑什麼啊？

可是神明沒能回答她，能回答她的，只有她夜里一聲接著一聲的嘆息。

蔡屋樓跟著她母親，一次次去廟里，去有神明的地方，她忍不住就想：

為什麼她對自己的人生這麼不理解？命運真的可以理解嗎？為什麼要執著去找答案？

有時候母親會對蔡屋樓吼著：

我也是第一次過人生，我也不懂，你們不要希望我教你們什麼。

但隨后又補充似的吼了一句：

總之，就是不要像我，我被卡住了。

其實，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命運里，命運將他們按在這個角色里，所以，你看到誰被按在哪個角色里，無論你喜不喜歡那個角色，你都要看到按在他身上的那個命運的手指頭。

02

蔡屋樓的母親，是家里的獨生女。

為了家族的延續，招了一個上門女婿，生下來的孩子就跟著她姓。

家里拼命想要一個男孩延續香火，可是連續生了兩個，都是女孩。

她本想繼續生，可是她的丈夫一去不回，留下了一個說不盡、道不明的遺憾。

丈夫走后，家里人問她：「是不是你對他不好？」

她想了一遍又一遍，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？

家里勸她再找一個：

沒有香火了啊，祖宗們要餓肚子了哦。

但她就是不松口。

隨后，她的父親因為失去了希望，很快就離開了人世，從那時候起，她就開始和神明理論，想把這人生搞清楚，想把這命運弄明白。

有人說母親可憐，母親就懟「誰他媽可憐，我不可憐，我就是想要個說法，憑什麼這就是命？」

可是，沒有人回答她。

神明也不會回答她，神明的回答，唯有在個人的領悟中才能了悟。

在她的不斷追問中，蔡屋樓十五歲了，她也不再去廟里拜神了，她想讓神婆幫著說個謊，說自己的孩子特別旺人，可神婆一看，就說蔡屋樓無子無孫無兒送終，可憐得很。

聽完神婆的話，母親氣得大哭，哭完之后，母親拉著蔡屋樓就走，可是神婆卻追著說：

你是不是不知道怎麼活了？

母親加快了腳步，神婆追上來繼續說：

但你也沒法死。

神婆說得對，她確實不知道怎麼活了，所以她想安排好女兒的事，然后去世，可神婆的話，又讓她放心不下，所以她只能哭泣，撕心裂肺地哭。

這個神婆，叫蔡也好。

後來，成了蔡屋樓的婆婆。

所謂命運，就是你沒法說清楚的東西，也是你不得不經歷的東西，這世間無論怎樣的故事，背后都有一個叫做「命運」的東西。

不管你信不信，我們都活在命里，那命，就是我們必要經歷的一切。

03

對蔡屋樓的母親而言，她確實不知道怎麼活了。

有一次，她躲在閣樓里，任兩個女兒如何呼喚，她也不吭聲。

神婆蔡恰好來到家里，蔡屋樓說：「我阿母不見了。」

蔡也好漫不經心地說：

她死不了的，她不敢死。

蔡屋樓請求神婆：

那你能幫我找到我阿母嗎？

蔡也好說：

當然可以啊。

說完，她對著閣樓喊，不能生不能死，你就在半空藏著啊？

這話仿佛是對誰說，又如同自言自語，可她接著說：

不知道怎麼往前，又沒辦法活到過去，就卡著啊？

閣樓依舊靜悄悄的，沒有聲音，她便繼續說：「可憐的孩子，下來吧，我來幫你。」

這話剛說完，閣樓上傳來一陣哭聲，蔡屋樓知道，那是母親的聲音。

神婆帶著蔡屋樓一家去參加葬禮，她說她喜歡參加葬禮，問她為什麼？她就說：

聽聽別人一輩子的故事，存儲著，可以幫咱們過好這一輩子。

離開的時候，神婆還在說，有些人死得好，就像熟透了自然從樹上落下來的果子，都不用去掰，死的時候，世間和自己都沒有傷口。

從那天起，神婆讓蔡屋樓一家都去家里幫忙。

在神婆家里，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，蔡屋樓她們自己找活兒做，臨走的時候，神婆又囑咐了一句：

記得明天來啊。

連續幾天，神婆什麼也沒說，蔡屋樓實在忍不住了，她質問神婆：

你這是在幫我阿母嗎？

神婆說：

不是已經在幫了嗎？

確實，當一個人知道怎麼往前走的時候，她就能活著了，原來，她幫阿母的方法，就是讓她了解各種各樣的故事，聽別人活著的故事。

因為她也不知道怎麼幫人活下來，蔡也好還神神秘秘地說：

雖然我已經認識了鬼和神，知道死完全沒有狗屁用，但有時候也挺想死，覺得生活無邊無際，像海，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浪，還不如死了算了。

但後來，她聽著那一個又一個的故事，不知道哪個故事給了她力量，讓她熬了過來。

只要人活著，命運就得繼續，但命運最終還是贏不了我們的，它會讓你難受，讓你絕望，它會調皮搗蛋，甚至冷酷無情，但只要你知道，只要你不停，命運就得繼續，命運就奈何不了你。

我們的命運終究會由我們自己生下，我們終究是，自己命運的母親。

在神婆的幫助下，蔡屋樓的母親確實恢復了生機。

人生的路，總要一步步往前走，最艱難的路不是因為前面荊棘叢生，而是一個人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走，走不進未來，回不到過去，對一切都感到失望。

04

後來，蔡也好打算讓蔡屋樓做自己的兒媳婦，蔡屋樓的母親問：

你不是說她無子無孫無兒送終嗎？

神婆嗑著瓜子，滿不在乎地說：

是啊，那又怎麼樣？

蔡屋樓就這樣成了神婆的兒媳婦，結婚那天，母親背著一堆祖宗牌位往海邊走，想將祖宗的牌位丟進海里，徹底和過去告別，可是海浪將她卷進了大海，讓她和現在將來也告了別。

後來，神婆告訴蔡屋樓：

我問過很多神了，你阿母死得好，她不是故意跳下去，而是不小心掉下去的。

但神婆還是不愿意和母親的鬼魂說話，因為她嫌母親沒用，她覺得，這麼難看的命運壓上來，至少得打它幾拳頭吧。

蔡屋樓問：

怎麼打呀？

神婆說，以后我教你。

蔡屋樓有個妹妹蔡屋閣，自從母親走后，妹妹就經常盯著姐姐，她擔心蔡屋樓會跟母親一樣，突然就不知道怎麼活著了。

她很認真地告訴蔡屋樓：

阿姐，你必須趕緊生小孩。

也是從那天開始，蔡屋閣就盯著蔡屋樓的肚子，祈禱她的肚子趕緊大起來。

但蔡屋樓的肚子一直沒有大起來，丈夫楊萬流一直在安排一家人的生活，希望一家人能活得更好。

後來，蔡屋樓覺得自己要生孩子，就到處找郎中開藥，希望自己治好自己，可是很長一段時間，也看不見效果，她于是也確信，自己不會有孩子了。

楊萬流出海尋藥，幾年未歸，再回來時，他說找到了海外的靈藥，但蔡屋樓還是沒法懷上孩子。

她自己沒有孩子，上天倒是給她送來了孩子。

一個落難的婦女，抱著一個孩子，放在蔡屋樓面前，人就跑了，神婆說：

送子觀音顯靈了，你當時應該追著她拜一拜。

神婆看了一下孩子，翻了下襠部，就把孩子遞給屋樓說：「多好，還是男的。就是你的了。」

于是，蔡屋樓有了一個孩子，取名楊北來。

在那個亂世，人活著就很艱難，日本鬼子又打了進來，楊萬流也走了，蔡屋樓問：

那萬流什麼時候回來啊？

神婆說：

萬流不回來了。

蔡屋樓繼續問：

為什麼？

神婆說：他回不來了。

眼看著兒子離開，她沒有流淚，沒有恐懼，明知道兒子回不來了，她也不曾傷心。

這個神婆也很強悍。

按照神婆的說法，這個世間病了，到處都有人在受苦，到處都在死人。

怎麼辦呢？

那就等，活下來，等世間的病好了，就一切都好了。

後來有一天，蔡屋樓又撿到一個棄嬰，她就又有了一個女兒，就是楊百花。

有些時候，人生會很苦，但只要我們堅持下去，世間總不會一直病下去，人生總不會一直壞下去，只要我們還在努力，命運就沒有壓倒我們。

05

解放后，為了破除迷信，很多廟被砸了。

神婆說：很多神都走了。

但她偷偷在廁所里藏了一尊神，很多年來，都沒有被發現。

臨死前，她對蔡屋樓說：

我給你留了一尊神。

神婆死后，蔡屋樓不知道該做什麼，她就想，要是神婆在，她會怎麼說？然后蔡屋樓就知道怎麼做了，她對家人說：

咱們先讓婆婆好好死，再讓自己好好活。

操辦完神婆的葬禮，蔡屋樓心里有些得意，她總算生下了一場葬禮，接下來，她該為大家生下好的活法了。

這時候，她又領養了一個孩子，就是楊西來。

家里孩子多了，食物的需求量就越來越大，蔡屋樓就想各種辦法，找到村里管事的，分到了兩畝地。

她問家人，除了地瓜，還想吃什麼？

妹妹說，想吃芋頭。

種。

西來說，想吃甘蔗，甜。

種。

北來說，想吃肉，貴。

種。

大家哈哈大笑，真種地的時候，西來問，能不能在中間種上花？

那時候，百花坐在地中間。

盡管如此，還是沒法養活一家人，蔡屋樓又出去打工賺錢，一家人都在努力，生活也在漸漸變好。

可是命運并沒有消停，百花患了小兒麻痹癥，生命也危在旦夕，蔡屋樓再次想向神明求助，可是除了神婆給她留下的那尊，她找不到其他神明了。

最終，她在廁所里找到了那尊神。

百花活過來了。

蔡屋樓說這是百花的命運，北來就說：「能找到命運那家伙嗎，我要和他打架。」

人人都聽說蔡屋樓有一尊神，她也就成了神婆。

只要自己不放棄，就不會被命運打敗，因為終究是我們生下了自己的命運。

06

多年以后，蔡屋樓收到一封信，是楊萬流寫來的，他當初九死一生，逃去了海外，還開了養殖場，他希望蔡屋樓能飄洋過海，跟他一起生活。

可是對蔡屋樓而言，她的家就在這里，她不愿離開。

但楊萬流不斷發來電報，讓她帶著一家子過去，蔡屋樓也想帶著一家人去馬來西亞，可是蔡屋閣不是楊萬流直系親屬，不能隨行，蔡屋樓就將自己的機會讓給妹妹，自己帶著百花留下來種地。

她心里一直希望，楊萬流重新找一個妻子，生一堆孩子。

七年后，楊萬流死了。

蔡屋樓傷心得哭了。

多年后，孩子都長大了，也出息了，蔡屋樓看著百花出嫁，看著她生了孩子，最后又送走了百花，也送走了自己的兒子。

她在這世間，聽到了很多故事，所以她這一生，就活得很好。

晚年的時候，蔡屋樓一直在為死亡做準備，為的是讓自己死得好，因為每個人都是要死的，她等著，一直等到99歲。

從六七十歲開始，她就為死神的到來做著準備，就像期盼一個親戚的到來，久久不來時，她就想：

我是做錯了什麼嗎？還是我要完成什麼才能離開？

感覺自己快要死了，蔡屋樓叫來孫子，很開心地說：

我叫你回來，是想送你我這雙眼睛。

她說：

我難過的時候，閉上眼，就可以看到自己飛起來，輕輕跳出軀殼，直直往上飄，然后往下看，會看得見你的村莊在怎麼樣一塊地上，你的房子在怎麼樣一個村里，你的人生在一個怎麼樣的地方，你還會看到，現在面對的一切，在怎麼樣的命運里。

蔡屋樓接著說：

然后會看到命運的河流在流動著，你就會知道，自己浸泡在怎麼樣的人生里。這雙眼睛是命運給我的，看到足夠的大地，就能看到足夠的自己。

07

我們這一生，都在命運的河里里流動，生命不息，流動不止。

我們會流經高山，流經低估，流經荊棘，流經這世間的善惡，流經這世間的真假。

但只要我們不曾停止腳步，我們的命運就會有其他流向。

就像書中說的：

我們生出了自己的命運，我們是自己命運的母親。

對此話深以為然。

我們當下的人生，是我們之前走出來的，但我們以后的人生會怎樣，在于我們當下會怎麼選擇。

如果你因生活艱難而自怨自艾，那麼你的明天，將依舊艱難。

如果你因害怕和焦慮而躊躇不前，那麼你的明天，依舊還是這樣。

所以，向前走，如果覺得生活不好，那就去創造一個更好的生活，要始終記住，只要你不自己停下來，就沒有人能讓你停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