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愛真的需要勇氣,來面對流言蜚語」
相愛的人為何不能在一起,答案便盡在這句歌詞里了。
很多時候,我們得不到一個人,不是因為愛的不夠多,而是沒有爭取。
或迫于現實的壓力,或有了更自私的權衡,我們在愛情面前遲疑與怯懦,卻還要找一個光明正大的由去掩飾自己的心虛。
其實,騙的了誰呢?沒有結果,也只是當初沒有勇氣更進一步罷了!
那麼,當一個自愛的小丫鬟碰上了一個克制又隱忍的少爺,兩個顧慮重重的人,能邁出這關鍵的一步嗎?
大家好,今天為您帶來張愛玲的作品《郁金香》。
郁金香的花語是優雅高貴,這位叫「金香」的姑娘卻命苦得很。
身為家仆,還是前頭去世太太的女仆,自是不得新太太阮夫人的心意。
偏金香又生得一副花容月貌,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的,招男人憐惜,特別是阮夫人的兩個借住的弟弟陳寶初陳寶余兄弟倆,他們都對金香有別樣的情愫。
寶初和寶余雖說是兄弟,實則是同父異母的庶出兄弟。
寶初便是寄人籬下的那個,他母親去世得早,從小養在寶余的母親的膝下,那時寶余的母親還只有一個女兒,是後來又添了寶余的。
可想而知,在這樣尷尬環境下長大的寶初是個什麼性子。
他總是靜悄悄的,不愿惹人注意,連喜歡什麼也不敢說。
寶余的性子便與他恰恰相反,嬉笑怒罵,從來都是直接坦率的,正如他自己所說:
「姊姊是我自己姊姊,給你這麼說著反而顯得生分了!」
所以就算借住在姐姐家,寶余也是肆意妄為的那一個。
吃飯時,寶余只管把肉骨頭拋下去逗狗玩。
那狗也性子活潑,上跳下竄的,那塊地方也被糟蹋得不成樣子。
寶初忍不住說了寶余一句,這里也不是自己家,還得要人來收拾。
寶余也嬉嬉笑笑的,不作理會,看見金香走進來了,越發高興起來,撕下一片雞肉逗著那狗直往桌上蹦。
金香心里是裝著寶初的,她進來瞥了一眼寶初,看見寶初臉色不太好,便一面去拿掃帚畚箕掃地,一面把狗抱在懷中,要帶狗狗去洗澡。
寶余卻不想讓金香走,一只手指鉤住了狗的領圈,就湊到金香面前,調戲金香,說怎麼不搽胭脂呢?
金香只能恨恨地說一句「二舅老爺真是」。
寶余卻繼續涎著臉笑,趕在金香后面作弄。
寶初在一旁看著,始終沒有吭聲,從大學畢業后,寶初便想找事做,卻一直不得門路,現在又是寄住在寶余的親姐姐家,等著姐夫幫忙找事,對于人世的艱難知道得更深了一些,整個人就更沉郁了。
這邊金香打算到廚房里拎開水給狗洗澡,不料她感到自己身上忽然癢了起來,這一定是狗身上的跳蚤。
金香只能先放下狗,去下人房里換衣服。
雖然關上了門,但金香怕有人會突然推門進來,就立在門后換衣服,把一套干凈衫褲搭在床欄桿上。
沒想到等金香脫下身上的衣服,床欄桿上的衣服就不在那里了,一時之間驚慌不已。
門外就傳來一聲嗤笑,正是寶余。
金香更是被嚇白了臉,忙抵住了門,叫喊著讓寶余把衣服還給她。
寶余卻笑嘻嘻地讓金香不要喊他二舅老爺。
金香倒是想嚷嚷嚇走這個紈绔,又怕更惹閑話,只能悶氣地把水盆里剛換下的舊衣服穿在身上,也不管那衣服是濕淋淋的。
寶余也還年輕,多少有些面紅耳赤,當下也就走開了,卻不免想著剛剛的情景有些神魂顛倒。
迎面上,寶初看見了,又一眼認出寶余手上的衣服是金香的,便劈手奪過衣服,對寶余說了一句重話:
「你越鬧越不成話了!」
寶初是少有會生氣的性子,他雖然喜歡金香,卻也是淺淺地不敢表露,當著別人面,更是不動聲色,不過是這次寶余太胡鬧了,像個登徒子一樣,他自可以擺出兄長的身份說寶余兩句。
寶余才如夢初醒似的回過神,卻也說不出什麼認錯的話,他一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,哪里管得了別人,就這樣不管不顧地揚長而去。
寶初卻拿著衣服敲響金香所在的下人房門。
金香聽出是寶初在叫她,便打開了門,用雙手努力扯著濕衣服,不讓其黏在身上。
寶初正是來給金香送衣服的,他關切地問了兩句。
金香便滿面緋紅,低聲道出剛剛的事情。
哭過的喉嚨發出的聲音,低低淺淺的,帶著些纏綿的嘶啞,讓人心起蕩漾。
寶初到底什麼也沒說,便轉身離開了。
這早上的一番事自然逃不過阮太太的耳目,剛清醒便讓人叫來金香大罵,越罵越兇。
其實阮太太也是惱怒,偏自己兄弟不爭氣,跟一個丫頭片子胡鬧,又是她丈夫前妻的丫頭,更是丟人。
金香只是個不得主人家青眼的丫鬟,只能嗚嗚地哭。
一旁阮太太的母親老姨太看不下去,拉扯著金香便把金香推出門了。
這老姨太雖說是阮太太的母親,卻是性情懦弱的,怕女兒,怕兒子。
平常阮太太才起床,老姨太便要上前去「覲見」,也是住在女兒女婿這里,總要受人管制的。
如今這家里也就是阮太太當家的,她丈夫有應酬,出遠門了。
她眼里本就容不得沙子,當下就跟老姨太商量著要把金香發買了或許推出去嫁人,也算管制家風。
阮太太自然也不認是他親弟弟寶余調戲作弄金香,就她看來,她的弟妹自然要學識家世樣樣都好的。
正好聽寶初講起他跟寶余下午出門時見到的閻小姐和其母親,閻太太還熱情地邀請他們上門吃飯。
阮太太就動了心思,閻小姐跟寶初寶余是大學同學,她本人自畢業后參加好幾場社會福利活動,接待外賓,機場獻花,都是游刃有余的,何況她的父親閻裕衡新近進了外交部,若是有這樣的老丈人舉薦做事,還怕事業不成功嗎?
這阮太太自然就想讓自己親弟弟寶余做閻家的乘龍快婿,便刺探著寶初的意思,提到她丈夫那徐州分行里大約是要人的,不過寶余怕是離不得家。
寶初哪能不明白阮太太的意思,當下就表示他目前對于婚姻是不著急的,總要等事業有點成就了才好。
果然第二天晚上,就只有寶余獨自到閻家去赴宴,寶初就沒去。
阮太太與老姨太都圍著無線電聽戲,寶初不懂戲,就下樓回了房間。
暗沉沉的夜色里,金香竟赤著腳蹲在地上為寶初釘被。
那是床玫瑰色的被面,在燈光下顯出的紅艷與金香白皙的腳融成一處風景,讓寶初不由呆了一呆。
金香看見寶初,有些不好意思,微笑著站起身來穿鞋。
兩人都明白的,快要分離了,這床被子便是為寶初的離別做準備。
金香掏出之前洗衣服時寶初口袋里電車月季票,可惜皺了。
從前的太太高興時,也會教她幾個字認識的,所以金香看出那是一張電車月季票。
寶初低聲夸贊金香聰明,卻也道出他后天就要走了的事實。
金香悲涼地凄然一笑,便又去釘被,這回卻沒有脫鞋,只是雙膝跪在那玫瑰紅的被面上。
寶初也不由在金香旁邊跪下去,仿佛兩人在紅墊子上跪拜天地一樣。
金香別過頭去,輕輕地說讓寶初起來,眼淚卻止不住往外流。
寶初看見了,半晌才道:
「等我能自主了……你等著我,好麼?你答應我。」
寶初這話說得猶猶豫豫的,并不堅定,聽著也不像是真心話。
是啊,這話不過是一張空口支票,哪里知道未來能不能兌現。
金香自然是拒絕了,她是看得清現實的,他們兩個人哪里有什麼未來?連喜歡也是不敢宣之于口的。
寶初自然有些失望。
臨離別時,他意外發現自己褲袋里有一只白緞子糊的小夾子,里面放著他的市民證、防疫證等等,兩邊還都鑲著玻璃紙罩子。
可見是非常精巧了,但寶初看著卻有些寒酸可笑,那白緞子大概是一雙鞋面的零頭吧,也不太合用,與那市民證剛剛一樣大小,就顯得有些小了。
寶初在把那些證書拿出來后就再也沒有放進去過了,卻總是把那小夾子放在手邊,無意中看見了,心里難免一陣心酸,卻怎麼也舍不得丟掉它。
這樣過了兩三年,寶初還是放下了些,想了一個法子,將那個小夾子放在圖書館里的一本小說里,還特意選了感傷[高·潮]的那一頁,想著看到這個小夾子的人,必是懂這本書的,懂自己心境的。
可是過后,寶初便覺得此事是非常無聊可笑的了。
他如今人到中年,又娶了親,自然在徐州定了居,跟阮太太家里也沒什麼聯系了。
這本也不怪寶初,不過是阮太太覺得寶初總是自己幫襯起來的,她坐在家里,整日里躺躺靠靠,卻老讓寶初從徐州帶東西來,還老嫌寶初不會做事。
那時候寶初在徐州分行里已經做到會計科主任的位置,就再也升不上去了,他也早就知道他這樣的人是一輩子也闊不起來的。
彼時寶余和閻小姐早就結婚了,就連金香聽說也許了人家,上海對于寶初來說早是「物是人非事事休」了。
那一年放春假,寶初獨自一人來上海看牙。
那位約好的牙醫生住在一個公寓里,要乘電梯上去。
那會正有一群大媽們買了菜回來,嘻嘻哈哈地上了電梯,人聲嘈雜中,寶初仿佛聽見人喚了一聲「金香」。
寶初不由地一震,此時電梯里擠得密密層層的,也不好伸頭探腦地看別人,再說剛剛一群大媽真的是很普通了,若當真是金香,那也是變了很多,沉在茫茫人海里,不可辨認了。
其實從老姨太口中也知道些金香如今的情況。
嫁了個對她不好的男人,非打即罵便罷了,也不給錢,金香便堵著一口氣出來找事做,還帶著兩個小孩,過得很是清苦。
這些人評價別人的人生艱辛總是不知深淺的,唯有那點自己在乎的事情才能勾起旁人的興趣。
閻小姐之前就聽聞了丈夫寶余和金香有些糾纏不清的,便含笑地問了一句道:
「是不是就是從前愛上了寶余的那個金香?」
寶初此前差點偶遇金香都沒難過,現在倒有些難過,難道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這麼不分是非黑白的嗎?
金香從前是愛他的呀!
就像佟振保對于紅玫瑰嬌蕊一樣,再次重逢,佳人已老,連那點愛都不屬于自己,總是讓人意難平的。
寶初對于金香也是如此,是愛的,是真的愛,說出來的誓言總是在那一秒是真心的,此后便是對于誓言的背叛。
遺憾也談不上,那時的有情人總是難以白頭偕老的,只是那個人會在記憶里煜煜發光,回想起來有青春的味道。